地图曾是精美的艺术品和昂贵的奢侈品,它的历史几乎就是人类的历史。几千年来,人类以非常多元的模式来绘制、展现和认知地图,并用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在我们介绍过的各种精美古世界地图作品中,整体画面就有多种构图及表现方式:从中世纪时期的T-O布局型古地图、到以弗拉毛罗为代表的早期圆形世界地图、托勒密的扇形投影世界地图、墨卡托的矩形平面投影图、费恩的心形投影图、还有许多制图师喜欢采用的东西双半球布局图、或者极地投影角度的南北双半球图等等,今日我们要介绍的,是另一种不太常见的布局——英文称其为“inthreeglobe-gores”,即“分三部分的球体曲面的平面图”,“Gore”,这个词用中文解释起来有点啰嗦,它并不是防水户外面料“Gore-Tex”里的姓氏“Gore”,而是指一种球面(曲面)的扇区,或指位于地球曲面上某两条经度线之间的扇区曲面,它可以展开成为平面,而形状的变形很小。不过如此称呼实在啰嗦,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在此姑且给它一个诗意的名字,称其为“三叶草“式样的布局吧。
年,哈尔斯发表的“三叶草”布局的《由三部分构成的世界地图》
这种利用扇区样式绘制的世界地图,最开始是有着现实的意义和用途的,比如下面这张由12个、每个“gore”为经度30°区域的扇区所构成的世界地图,看到这,相信有些读者已经猜到了,这是制作地球仪表面地图的绝好方法:将此地图印制、裁切以后,粘贴到相应的球体之上,就是一个完整的地球仪了,这种方式,最早被德国牧师、数学家、天文学家、制图师约翰内斯·斯古纳(JohannesSchoner,-)采用,进行地球仪批量的生产制作。这位斯古纳,就是那张唯一存世、现在存放于美国国会图书馆的“美洲出生证明”地图的曾经拥有者。(见37期~“千万美元的出生证明”一章)
由12个、每个“gore”为经度30°区域的扇区所构成的世界地图
上图所引用的这个12“瓣儿”的“gore”,也是来自大名鼎鼎的那幅“美洲出生证明”的作者——马丁·瓦尔德泽米勒。虽然美国国会图书馆里那张千万美元的地图是存世孤本,但瓦尔德泽米勒当初制作了多幅“gore”形态的世界地图,已知现今存世的有5幅,按发现的时间顺序,分别收藏在:明尼苏达大学的詹姆斯福特贝尔图书馆、慕尼黑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德国奥芬堡Stadtbücherei的公共图书馆、CharlesFrodsham公司的私人收藏、德国慕尼黑的LMU大学(LudwigMaximilianUniversity)。不过,巴伐利亚图书馆的那幅藏品,在年的时候经现代技术查证系二十世纪的仿制品,所以现今存世的应只剩下4幅,上图引用的就是所述的最后一幅。
本文要介绍的这幅由三瓣“gore”并联如三叶草般的世界地图,来自尼德兰的神学家、历史学者、制图师弗朗西斯克斯·哈尔斯(FranciscusHaraeus,拉丁名也写作FranciscusVerhaer-),在他出生时的那个年代,整个低地国家还都在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下。年,延续八十年的荷兰独立战争爆发了,海尔斯的出生地及早期生活所在地乌特勒支,后来成为荷兰联省共和国的一部分,但他后半生的大部分时光,却是在西属尼德兰度过的,那里后来成为比利时王国的领土,所以,今日的荷兰和比利时都宣称其为本国历史上的著名学者。不过,正如我们在《51期~地图大盗与世界的镜像》一章中利用了不少笔墨专门介绍的那样:大师们一件件古老优秀的作品,承载着人类文明的信息与脉络,至于他们古老的低地故乡以及他们本人到底属于尼德兰还是弗兰德斯还是比利时,反倒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弗朗西斯克斯·哈尔斯(FranciscusHaraeus-)
哈尔斯早年就读于乌特勒支省的拉丁语教会学校,之后前往南方的鲁汶大学学习神学,在年前后,年轻的哈尔斯已被任命为了罗马天主教会的神父,之后不久,他被杜埃大学(Douai)聘为修辞学教授,并获得该大学的神学学位。年,他陪同罗马教皇的使节波塞文(Possevin)执行教会的“外交”任务,前往拜会瑞典国王约翰三世和俄罗斯沙皇伊凡雷帝(伊万四世,绰号“可怕的伊万”)。回到尼德兰以后,哈尔斯先后担任过圣约翰大教堂(Sint-Janskathedraalofs-Hertogenbosch)的教士、杜因克尔肯(Duinkerken)修道院的院长、通耶洛修道院的神学教授等职务。在年后,他永久移居到西属尼德兰掌控的区域居住,在那里,他成为安特卫普一家修女院的校长,之后,于年成为纳穆尔市的牧师,年成为鲁汶市的牧师,他于年在鲁汶去世,被埋葬在鲁汶的圣彼得大教堂。
从其一生简单的履历可以看出,哈尔斯深陷于宗教与神学领域,他流传下来的历史著述,编撰的几乎都是关于天主教圣徒传记之类的作品。他当年的作品能够位列西属尼德兰地区图书的“畅销榜”,也是由于他在书中的宗教立场,而非作品本身有多么引人入胜。由于他的宗教属性,他几乎是“天然”地站在西班牙天主教国王费利佩二世一边,反对带领荷兰人民争取独立、并拥立新教的威廉·奥伦治亲王,这使得哈尔斯在历史领域的作品长期受到评论人士的非议,认为其过于充满了宗教偏见。
不过,哈尔斯在制图学领域的历史地位还是得到了广泛的承认,制图史上认为哈尔斯是17世纪到来之际,为年轻的地图制图科学做出重要贡献的几位西属尼德兰地区的神职人员之一。在荷兰的独立战争初期、曾经繁盛的安特卫普也曾站在抵抗西班牙人的低地国家阵营、但随着在战乱中的沦陷、其在贸易金融等领域的重要地位迅速衰落,大量制图师从以安特卫普和鲁汶为代表的西属尼德兰地区外流,哈尔斯是为数不多的仍坚守在那里,并且把地图和地球仪等制作工艺留在了那里的制图师之一。只是,宗教改革过程中,信仰新教的制图师大部分都表现出一定的追求科学与探索精神的风格,但笃信正统天主教的哈尔斯的地图作品,依然充满了深深的“意识形态”色彩。年,他出版了一幅由6部分扇面(Gore)构成的世界地图,名为《Novustypusorbisipsusglobus,exAnalemmatePtolomaeidiductus》,大意为《作为一个球体的新的世界影像,源于托勒密的构想》,这幅地图通常被视为是早期的“主题地图”代表作之一,然而它的“主题”依然离不开宗教:它主要描画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当时的分布范围。采用了由洪迪斯在其《基督教世界的图示》(《DesignatioOrbisChristiani》,)一图中发展出来的地图图例符号体系,可以算是该图的“进步”因素之一——即用不同图例符号标注在相应的地理区域上以标识不同的势力范围。
年,哈尔斯出版的一幅由6部分扇面构成的世界地图
年,哈尔斯发表了这幅“三叶草”布局的《由三部分构成的世界地图》(《Geographicarestitutaperglobitrientes》),这是哈尔斯一生之中代表性的地图作品。
在荷兰制图黄金时代的地图作品中,常常充满了大航海时代人类宽广的视野以及对发现与进步的追求,所以,如果在一幅平面世界地图中,仍将17世纪初的世界划分为三个部分,这种表现方法已不多见,甚至在当时已显得有些落伍。这种“落伍”的构图方式,早期曾经常见于中世纪的基督教祭坛之上,是基督徒天主教徒很熟悉的表现方式,所以,哈尔斯这种将世界分成三部分的构图方法,容易让人联想起中世纪基督教传统中绘制的世界地图,尤其是海因里希·伯恩廷(HeinrichBuenting-)那幅代表性的三瓣苜蓿叶形状的世界地图。这幅地图出现于年在马格德堡首次出版的《圣地旅行路书》(ItinerariumSacraeScripturae)一书中。在这部书中,有绘制成欧罗巴女神形象的欧洲地图、有展翅飞马形象的亚洲地图、还有这幅三瓣苜蓿叶形式的世界地图。这是一幅以圣经为基础的世界地图,基于中世纪地图中盛行的T-O世界地图布局,圣地耶路撒冷为世界的中心点,欧洲、非洲和亚洲分别占据了一片“叶子”,外围是包围着大陆的海洋,海中描绘着帆船、海怪和美人鱼。而英国、北欧斯堪的纳维亚、美洲,这些在那个年代被视为边远的苦寒之地,都位于主圈之外的边缘地带。伯恩廷为这幅地图写道:“整个世界都在这苜蓿叶中,这苜蓿叶也代表了我的祖国-汉诺威-的盾徽。”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该作品以多种语言转载了十余次,伯恩廷的这幅极简的“抽象派”世界地图,几乎毫无地图的实用价值可言,居然一度成为16世纪世界地图中最受追捧的作品之一。
T-O地图
T-O地图,一般西下东上,左北右南,整个世界像字母O,地中海把欧洲与非洲分开;顿河、尼罗河在地图上成一条横线,而地中海则呈一条竖线,这一横一竖两条线就像字母T
海因里希·伯恩廷代表性的三瓣苜蓿叶形状的世界地图
《圣地旅行路书》一书中绘制成欧罗巴女神形象的欧洲地图和展翅飞马形象的亚洲地图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哈尔斯的这幅“三叶草”世界地图,也依然深深刻印着圣经的痕迹:整个世界,只有中央这一“叶”聚焦于这个与地中海接壤的旧世界——包含了欧洲、非洲和亚洲的小亚细亚及中东。有趣的是,这一部分的中心焦点仍然是东地中海,仿佛暗示着耶路撒冷——如同圣经中记载的那样——仍旧是世界的中心。该图的左边那一“叶”,描绘了欧洲人在向西探索过程中的许多地理发现——这部分重点描绘着大西洋和美洲;该图的右边那一“叶”,则描绘了欧洲人在向东扩张过程中的地理探索和发现——这里描绘着远东、东印度群岛、太平洋,以及欧洲人梦寐以求的香料群岛。
哈尔斯一生之中代表性的“三叶草”地图作品
虽然这个由三部分“Gore”组成世界地图的投影方式,减少了各自地理区域的扭曲程度,但哈尔斯的初衷却并非为了把此张地图粘贴成一个地球仪。事实上,它是制图者对古典风格、中世纪地理传统、宗教兴趣等多种制图逻辑的外在表现,而且,这些表现从这幅地图的其他细节中也能看到:例如,
-在东部(右侧)下部有一幅内画的小地图,描绘了公元二世纪的学者托勒密眼中的已知世界;
-底部正中心的一个小框架区域内绘制了3种图例,用以示意地图画面中许许多多的这些符号的含义:这些是标识着宗教居住区的符号,十字架代表了基督教地区、新月立柱代表了伊斯兰教地区、倾斜的箭头代表了野蛮人的领地;
-在三个区域交会处的正下方,两个骷髅头渗透出一丝恐怖神秘的气息。艺术史学界对此比较普遍的解释是:象征死亡的骷髅头是对灵魂救赎、天国地狱等经典宗教问题不同角度的思考。在艺术史中,通常用拉丁语Mementomori概括文艺复兴时期的此种创作思想,含有“勿忘人终有一死”之意;
-此外,在顶角和边缘内刻的小图也有不少圣经主题,如右下角的大洪水和诺亚方舟。一些学者甚至认为,这张相对罕见的地图甚至可能是为圣经之类的作品准备的的插图。
宗教的纷争与冲突,虽然直到今日依旧是困扰人类社会的难题之一,但这并不影响弗朗西斯克斯·哈尔斯这幅充满了文艺复兴风格的地图作品,成为一件制图史上的艺术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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