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美国之前,没有人是白人”,詹姆斯·鲍德温的这句话将我们带回到新大陆被发现之前的陌生世界。在那里,白人不是白人,而是捷克人、匈牙利人、波兰人。黑人也不是黑人,而是伊博人、约鲁巴人、埃维人。
那么,肤色、外貌等生理特征何以成为日后区分彼此、隔离彼此的标准?在以肤色为身份区隔的美国社会历史中,一群人为何能凌驾于另一群人之上?在种族与种姓交织的美国社会历史中,非裔美国人为何长期遭遇非人化对待?在《美国不平等的起源》中,威尔克森为我们打捞起隐藏在种族主义表象背后的种姓等级制度。
她指出,在美国,种姓是不可见的力量,而种族是它的可见媒介。种姓制度作为人为的构造物,是对个人价值的固定和排序,规定了一个群体生而优越,而其他群体天生劣等。也是如此,在种姓的制度框架之内,非裔美国人可以成为社会的中产阶层,却始终无法摆脱黑人身份。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美国不平等的起源》。较原文有删减,小标题为编者所取。
《美国不平等的起源》,[美]伊莎贝尔·威尔克森著,姚向辉/顾冰珂译,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年1月。
原文作者
[美]伊莎贝尔·威尔克森
摘编
青青子
对“纯洁性”的狂热
种姓的第四根支柱的基石是对支配种姓的纯洁性的狂热,和对被定为低于它的其他种姓的“污染”的恐惧。几个世纪以来,支配种姓采取了极端措施来保护其神圣性不受从属种姓的“玷污”。印度、美国和短命但骇人的纳粹政权,在各自种姓制度的巅峰时期,都把对于保持种姓纯洁性的狂热拔高到了堪称荒谬的高度。
在印度的一些地区,最低种姓的成员在公共场所行走时必须与高种姓的所有人保持一定步数的距离——距离在12步到69步之间,具体取决于另一方的种姓。他们必须戴铃铛,提醒高于他们的种姓的人们,以免他们的存在污染了后者。在马拉塔地区,最低种姓的成员必须“拖一根带刺的树枝,擦掉他的脚印”。假如有婆罗门经过,他必须匍匐在地,这样他“污秽的影子就不会玷污神圣的婆罗门”了。
触碰甚至接近不可接触者触碰过的东西,对上等种姓来说是一种污染,高种姓的成员在遭遇如此“不幸”后必须举行净化仪式。他们可以立刻在流水里沐浴,也可以用调息法配合冥想,从而去除自己身上的“污染物”。
纳粹德国禁止犹太居民踏上犹太人自己的避暑别墅的沙滩,例如在柏林城郊的度假胜地万湖;第三帝国的所有公共游泳池也禁止犹太人进入。让—保罗·萨特曾经说:“他们认为一个犹太人的身体泡在水里,就会污染整个游泳池。”
在美国历史的大多数时期里,甚至一直到进入20世纪之后,从属种姓在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受到隔离,实现了美国式的不可接触。在南方,从属种姓的大多数成员在很久以前就被发配到这里了,黑人儿童和白人儿童连教科书都不同。在佛罗里达州,黑人儿童和白人儿童用的教科书甚至不能一起存放。非洲裔美国人被禁止使用白人的饮水龙头,在拥有自己单独的饮水龙头前,他们只能在南方的暑气中喝马槽里的水。在南方的监狱里,黑人囚犯和白人囚犯的被褥是分别堆放的。一切人类活动,无论是私人的还是公共的,从出生到死亡都必须实行种族隔离,医院病房还是在铁路站台,无论是在救护车、灵车还是在墓地。商店就算允许黑人进入,也会禁止他们试穿衣服、鞋子、帽子和手套。历史学家伯特兰·道尔在年写道,假如一医院去世,“他的尸体会被放置在太平间的角落里,远离白人的尸体”。
电影《相助》剧照。
年,种姓的这根支柱被迎入法律的殿堂。这是因为新奥尔良的一名男子挑战了路易斯安那州于年颁布的一项法令。这项法令规定铁路车厢内必须将“白人和有色人种”分开。重建崩溃之后,权力回到前南方邦联分子手中。忧心忡忡的有色人种组成委员会筹款,在法庭上抗议这项法令。年6月7日,在这个约定好的日子里,荷马·A.普莱西——一名鞋匠,看似是白人,但按美国对种族的定义则是黑人——买了东路易斯安那铁路公司从新奥尔良到卡温顿的头等车票,坐在了白人专用的车厢里。在那个时代,一个种族出身模棱两可的人会被认为不属于白人,因此,车长命令他去有色人种的车厢。普莱西拒绝从命,因此被捕——一如委员会的预料。他的案子被递交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以7:1的投票结果裁定路易斯安那州的“分隔但平等”法令胜诉。这一事件在美国开启了一个持续近70年的时代:国家的裁定将一个种姓隔离并排斥于另一个种姓之外。
在南方的法庭上,甚至连上帝的言语都是“遵从”种族隔离制度的。法庭会准备两本《圣经》,一本给黑人,一本给白人,供他们把手按在上面发誓说真话。不同种族的手不能触碰同一件神圣的物品。纯洁性这根支柱和其他支柱一样,危害着从属种姓人们的生命。
20世纪30年代的一天,一名黑人铁路扳道工在孟菲斯工作时不慎滑倒,掉在了调车车头的轮子下。他的右臂和右腿被压断,躺在那里流血至死。根据对事故的报道,“救护车赶来救助他,但他们看了一眼,发现他是个黑人,于是扬长而去”。
血统决定论:从定义什么是“白”开始
美国种姓制度是个加速发展的种姓制度,它的历史被压缩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相对印度种姓制度的存在时长来说,仅仅是个零头。它的缔造者利用诺亚和他儿子们的故事使等级制度正当化,但不像《摩奴法典》那般明确,他们没有向《旧约圣经》寻求进一步的指点,而是随心所欲地塑造上等种姓。在美国,对纯洁性的狂热始于对支配种姓的定义。
尽管“新世界”的所有国家都创造了以欧洲人为尊的等级制度,但只有美国建立了基于种族绝对主义的一套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一滴非洲人的血液,或者亚洲人或美洲原住民的不同比例的血液,都会玷污一个本来会被认为是欧洲人的人的纯洁性,这个污点会因此让这个人丧失被支配种姓接纳的资格。这是种族优越性的一种惩罚性模式,与南非模式刚好相反,后者奖励以任何程度接近白人血统的人,并正式建立了一个介于黑人白人之间、充当缓冲的、由有色人种构成的中等种姓。南非根据一个人的血管里流着多少欧洲人的血液,按照等级给予特权,他们将“白人”血统视为清洁杀菌剂,能够消除较低等群体的血统。两种形式的白人至上主义都是为了适应各自国家的人口结构而设计的。南非的白人是少数群体,因此有动力赐予被认为足以接近白人者以“荣誉白人”身份,从而增加这个群体的力量和人数。美国的白人是多数群体,因此他们没有这个动力。事实上,他们抬高自身,隔离人数较少者并使其充当他们的从属者,是为了从中获得利益。
美国内战前,佐治亚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约瑟夫·亨利·兰普金成功地把古希腊神话和种姓的两根支柱——神圣化和纯洁性——融合在一项判决之中。他写道:“因血统受到玷污而造成的堕落,附着在这个国家含的后裔身上,就像内萨斯有毒的衣服。”(他指的是神话中堕落的半人马内萨斯的血衣,它代表穿着者不可逃避的厄运和毁灭。)
电影《绿皮书》剧照。
制度的缔造者从一开始就认真研究了应该允许哪些人进入支配种姓的问题。绝大多数人,包括现在被认为属于白人的许多群体,都不符合他们彼时的定义。美国独立战争前25年,本杰明·富兰克林担心随着德裔人口的增长,宾夕法尼亚州将“成为外来人的殖民地”。“他们的数量很快就会多到将我们德国化,而不是我们将他们盎格鲁化的地步,他们永远不会接受我们的语言和习俗,就像他们不可能拥有我们的相貌一样。”
最终,支配种姓利用移民法和婚姻法来控制谁能加入他们的行列,而谁将被排除在外。这需要不断地更新定义。法律学者雷蒙德·T.戴安蒙和罗伯特·J.科特罗尔写道:“法律无法将它无法归类的人与事分开。受到法律保障的种姓制度至少必须定义种姓成员的身份。”
年,国会将美国公民的身份限制为白人移民,根据法条的规定,他们是“自由的白种人”。但“白”是什么,尚须界定。19世纪中叶,数以百万计的人口从德国和爱尔兰而来,大西洋两岸的种族优越论者为这个被“旧欧洲最堕落的种族”淹没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而烦恼,用受众甚多的19世纪雅利安至上主义鼓吹者阿蒂尔·德·戈比诺的话来说,“这些人从古到今一直都是人渣:爱尔兰人、混血的德国人和法国人,还有甚至更加可疑的意大利人”。
在美国历史的大部分时期里,一个人只要不是盎格鲁—撒克逊血统,就会被贬为人类“污染物”。支配种姓就像在多个战场上保卫侧翼的战地统帅,在20世纪伊始前后,他们以有史以来最严厉的两条移民禁令来阻止“受玷污的”新移民的涌入。
美国首先试图以年的《排华法案》阻止华裔移民进入西部各州。随后它将矛头转向南欧和东欧移民,按照弗吉尼亚州一位前州长的说法,他们是“渣滓和祸害”。21新移民被指控“带来了犯罪和疾病,污染了美国原有白种人的血统”。国会委托专人对该危机进行分析,结果便是一份影响深远的文件,人们称之为《迪林厄姆报告》。众议院移民和归化委员会召开听证会,美国尝试进一步控制人口构成。
年的《排华法案》。
年,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的M.D.李施利特牧师在向委员会做证时称:“由于这股‘东方渣滓’的潮流涌入,美国的道德基础已被削弱,生命之血也遭受了玷污。我们‘伟大的盎格鲁—撒克逊品质’必须得到保护,从我们雅利安祖先传承下来的未经混合的血统绝对不能和伊比利亚种混合在一起。”“伊比利亚种”是种族主义优生学时代对意大利南部人的称呼。
调查结果为《美国年移民法》奠定了基础。这部法律根据年的人口统计结果对移民配额做出限制,而这时候,波兰人、犹太人、希腊人、意大利人和西欧人之外的其他人尚未大量进入美国。
这些群体的身份受到质疑,因此无可争议的“白人”所拥有的特权并不总能为他们遮风挡雨,至少当时还不行。年,路易斯安那州有人尝试将意大利选民排除在“白人”初选之外。再往前约10年,
年,新奥尔良有11名意大利移民在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集体私刑中丢掉了性命,起因是警察局长被刺杀,而移民被视为主要嫌疑人。私刑过后,另外几百名移民被围堵和逮捕。施行私刑的暴民组织者之一名叫约翰·J.帕克,他后来形容意大利人“比黑人还坏那么一丁点儿,因为他们的习性更加肮脏,他们更加无法无天和奸诈”。日后他将被选为路易斯安那州的州长。
年,亚拉巴马州一位名叫吉姆·罗林斯的黑人以丈夫的身份与一位名叫伊迪斯·拉布的白人女性生活在一起。由于违反跨种族通婚的法律,他被判处有罪。然而当法庭得知这位女性是西西里人,且“缺乏足够证据”证明她是“白人”的时候,法官便推翻了原判决。由于难以“决定性地”判断她是不是“白人”,法庭走出了异乎寻常的一步,释放了这位黑人。然而,假如情况颠倒,她被视为“白人”女性,吉姆·罗林斯就极有可能面临私刑。
当时美国的大多数州已经或正在厘定更加磨人的“白人”和“黑人”的定义。阿肯色州原先将“黑人”定义为“有可见和明显的非洲血统混杂特征的个人”。随后在年,该州将定义改变为“拥有……任何黑人血统”的所有个人,并且将跨种族性行为定为重罪。亚拉巴马州在通婚禁令中将“黑人”定义为拥有“一滴黑人血液”的所有个人。俄勒冈州将“非白人”定义为“拥有1/4黑人、中国人或卡内加人血统或拥有超过1/2印第安人血统”的所有个人。北卡罗来纳州禁止“白人”与“黑人或印第安人三代之内的后裔”结婚。佐治亚州将“白人”定义为“没有可明确追溯的黑人、非洲人、西印度群岛人、亚洲人血统”。
路易斯安那州直到年还有一项仍在生效的法律,它将标准定在“1/32黑人血统”上。路易斯安那州的规定极为具体,与印度的《摩奴法典》不无相似之处,它根据非洲“血统”的推定占比划分出一个个亚种姓。他们有格里夫(griffe,3/4黑人血统)、马拉邦(marabon,5/8黑人血统)、穆拉托(mulatto,1/2黑人血统)、夸德隆(quadroon,1/4黑人血统)、奥塔隆(octaroon,1/8黑人血统)、西塔隆(sextaroon,1/16黑人血统)、半梅梅鲁克(demi-meamelouc,1/32黑人血统)和桑梅利(sangmelee,1/64黑人血统)。从21世纪基因检测的结果来看,最后几个分类将会包括如今被归入高加索人的几百万美国人。所有这些分类都证明了在美国的历史上,支配种姓是多么